李大勇伸开手,指着一个个疤痕,“这个是我用刀扎的,这个是我用烟头烫的,这个是我砸墙砸的......抑郁症发作时,自残根本不知道疼啊!我还跳过楼,是妹夫拽住了我的腿,否则我就从六楼跳下去了。”


(一)那一年,他抑郁了

人生是一场未知的旅程,谁都不知道沿途会遇到什么风景。

大勇也曾经春风得意,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跟抑郁症扯上关系。2011年春节,大勇带着老婆孩子回东北过年,那一年他26岁,踌躇满志,正着手成立自己的公司,小家庭美满幸福,女儿刚满周岁,生活就像夏日的朝阳,看得见的灿烂和辉煌。唯一让大勇放心不下的是父亲,平时性格开朗的父亲,开始少言寡语,整日闷闷不乐,不爱出门。印象里,父亲不是这样的人啊!后来,他带父亲去省城检查,才知道父亲得了抑郁症,医生给父亲开了些药,父亲服药后有所好转。这次他带着孩子回来,就想让孩子的笑声为父母带来更多的欢乐,孩子是又一辈人,新的希望啊,有啥烦心事,看见孩子都会烟消云散的。

一天晚上,酒至半酣,叔叔拍着他的肩膀说:“大侄子,你在北京可得努力啊,咱家人单力薄老受欺负。你家宅基地被抢走了,人家还拿着镰刀在你家门口骂街,把你爸气病了,咱也不能拿人家怎么样。你混好了,就没人敢欺负咱家了。”大勇这才知道父亲得病的起因,他气不过,要去找对方理论,被母亲拦下了,“你别去了,人家后台硬,咱告不赢的。” 可这口气他实在咽不下,“告不赢我就跟他们拼了,大不了鱼死网破,咱不受这个窝囊气!”母亲死死抱住他,“儿子,你有个三长两短,咱一家人可怎么过?”看看年迈的双亲和尚未断奶的女儿,他犹豫了,怎么办?大勇三天三夜没合眼,可是他不仅没想清楚该怎么办,反而抑郁了,父亲当初的症状开始在他身上出现。


(二)生不如死

只是,他的病情比父亲更严重。大脑混沌,语无伦次,情绪不受控制。

2012年2月,大勇去安定医院接受治疗,入院测试显示,他同时患有严重的抑郁症、精神分裂和躁狂症,“做到一半我把键盘都摔了,根本控制不了,暴躁的不行。”他的症状单纯靠药物已经无法控制,不得不依靠无抽搐治疗来抑制过于活跃的脑神经。几个月后,大勇症状暂时得到缓解,出院了。但是,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。他的状况时好时坏,状态好时,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工作、生活;每当冬季和三四月份抑郁就会复发。他会莫名其妙陷入悲观、压抑中,觉得未来一片黑暗,没有一丝希望;烦闷,暴躁,用刀扎自己的手腕,也用烟头烫过,双手伤痕累累;还会不受控制地摔家里的东西、能砸的被他砸了一遍又一遍;连乖巧可爱的女儿想找他玩,也会被他一脚踢走......他不知道自己是谁,仿佛身体里住了一个魔鬼,张开血盆大口一点点吞噬掉生活中所有的美好。

清醒时,他对家人充满了深深的愧疚,年迈的父母还要因他担惊受怕;妻子除了照顾孩子,还要照顾他;最无辜的是孩子,她不知道爸爸病了,只知道爸爸变成了一个不敢随便靠近的猛兽,一不小心就会冲她咆哮怒吼,甚至打骂她,她生命才刚刚开始啊! “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?” 他在心里问自己,但他也清楚,“抑郁症复发率很高,要做好长期与它共处的准备。” “我死了大家是不是都解脱了?”自杀也许是对家人最好的保护吧。他开始频繁做和死亡有关地梦,有一个阶段总是梦见跳楼,跳下去还没有着地,砰一下子就醒了。一个傍晚,他喝了一瓶酒,感觉这么活着真没意思,死了多好。突然,他推开窗户,想爬上去,被妹夫及时一把拽住他的腿,算是捡回一条命。死亡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实现,生不如死才是现实。


(三)遇见仁爱

持续服药,大勇每年有七、八个月比较正常,这期间他会尽量出去工作或参加社交活动,因为医生交代过,药物有一定治疗作用,但保持与社会的联结是必不可少的,精神疾病最终还要从精神上治疗。

2015年,大勇认识了几个朋友,他们在北京市仁爱慈善基金会助学部做志愿者。从他们那里,大勇了解到仁爱助学是帮助孤困儿童完成学业的,这些孤儿或类孤儿缺少父母的关爱,志愿者们每年会去家里看望他们,平时也会和他们保持联系,从心灵上给予陪伴和关怀。自幼心地善良的他觉得这是件好事,便主动要求跟大家一起助学。那年冬天,他终于如愿以偿,跟大家一起去定兴助学走访。

助学的路上,听说要去看望的孩子是孤儿,大勇想当然地觉得孩子一定很凄惨。当见到孩子时,他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,“他们非常积极乐观,学习成绩也很好,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很渺小,我虽说家庭背景一般,但工作、老婆孩子都还可以,为什么纠结在过去那点小事里出不来,老提不起劲呢?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内心很脆弱,不是这些孩子需要我,而是我需要孩子们,我从他们身上获得了力量。”那天的分享会上他热泪盈眶,忍不住写下了“是谁帮助了谁?又是谁感动了谁?......” 

大勇的状态大家看在眼里,定兴助学回来后,时任顺平助学队长的孙靖博邀请他担任顺平助学团队的后勤负责人。大勇有些犹豫,因为无抽搐治疗,他的记性不太好,又是新志愿者,能把一个团队的物资管好吗?能安排好近百人两天的食宿吗?几位老志愿者鼓励他,请他放心,有大家在肯定没问题。

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,他发现要完成一次走访,需要准备的东西真不少,他还真有些应付不过来,不是少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,他忐忑不安。没想到不仅没人埋怨他,大家还都夸他做的好,有些志愿者悄悄的把脏活累活都干了,有些志愿者把他没考虑到的东西买好带过来,他考虑不周的地方大家主动做了补位。如果说第一次走访他被受助孩子的坚强乐观震撼,这次他则是被志愿的热情宽容感动,活是大家干的,功劳却归给了他,既给他历练的机会,又接纳他的不足。他的内心有一种温暖的力量慢慢升起。

2016年,他担任顺平助学队长,那时候他的抑郁症每年还会发作,依然每年有几个月不愿意出门。老队长孙靖博跟他说:“没事儿,你来吧,有啥需要我都会协助你。”除了靖博,几个关系不错的志愿者也会经常给他打电话,约他吃饭、聊天,集体活动大家也会邀请他参加。在大家眼里,他是一个有爱心、有担当的志愿者,不是一个抑郁症患者,他需要的是鼓励和支持,不是同情和怜悯。

有时候,赶上状态不好,大勇根本不想出门,但看到大家这么热情,对自己没有区别对待,他就咬着牙去参加。在快乐宽容的氛围中,他受到了感染,常常是拧拧巴巴地去,开开心心地回来。这些活动可以让他从封闭的空间里暂时走出来,情绪状态会好一阵子。

他开始喜欢参加助学部的活动,大家还一起学习传统文化,在经典的熏陶下,他内心宁静的时候越来越多,狂躁发怒的时候越来越少。


(四)反思成长

不知从哪天起,他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:表面上看,父母被人欺负致使他生病,可那不过是个导火索而已。真正的原因是自己心量太小,说得更直接一点,是太自私了,快三十岁了,一直都只在乎自己舒服不舒服、高兴不高兴,在外面还能装一装,忍一忍,在家里从来不在乎家人的感受。这些年有话不能好好说,对妻子吆五喝六;对孩子也是完全看心情,心情好的时候怎么都行,心情不好时孩子没怎么犯错,就一顿臭骂,甚至一通暴揍;就连对待父母,不高兴时不是顶嘴就是挑难听的话说,语气生硬又冰冷。“当我只在乎自己的时候,怎么会快乐呢?内心总装着负能量,阳光温暖太少,遇到了坎儿很容易栽跟头。”他开始把别人的感受放在心上:开口说话时尽量保持平和,让别人听上去舒心;与人打交道,考虑别人的感受是什么、需要什么;遇事不顺利时,多思考哪些因素不具备,该缓则缓, 给自己也给他人留下回旋的余地;在家里,时常提醒自己做一个好丈夫、好爸爸、好儿子。在助学团队里,他也做了许多份外事儿:受助学生小臧的妈妈肝腹水住院,家里只有小臧和弟弟,大勇得知消息后,带上妻子赶到医院,与妇联和当地志愿者一起把小臧妈妈安顿好,临走又留下一个红包。受助学生晶晶的父亲去世,家里没有其他亲人可以依靠,晶晶打电话向志愿者求助,大勇听说后,撂下自己的工作就赶到晶晶家,帮忙料理后事。志愿者的孩子结婚,他知道了,也会赶过去祝贺。“关怀别人就要在人家最需要的时候赶过去,小臧和晶晶摊上的都是大事儿,她们还是孩子啊,没人帮根本扛过不去!晶晶父亲去世,她一直忍着没哭,那天我们赶过去,她抱着孙琴老师(一直关怀晶晶的志愿者)哭的撕心裂肺,情绪总算释放了,如果强撑着晶晶得憋出病来。我自己那点事儿跟这些生死大事比起来,都是小事。”把更多人放在心里,自己的心胸格局就变大了,计较的就少了,他发现自己快乐的时候越来越多,家里的氛围也越来越好,他的病复发频率和时间也日渐减少,一度他认为自己痊愈了。


(五)涅槃重生

2018年5月,大勇遭遇了最严峻的一次考验。

他和同学合伙承接了一个工程,工程进行到一半同学卷款跑了,他不能半路撂挑子,只得咬着牙四处借钱、刷信用卡把工程做完。因为这个项目,他至今还欠着外债。这件事给他很大的打击,朋友背叛、业主催工、举债度日,他又一次游走情绪崩溃的边缘。2018年6月,他参加助学活动时,突然浑身哆嗦,不得不回房间躺着。他仿佛看到抑郁症如鬼魅一般狰狞着对他说:“我又回来了。”绝望与恐惧如潮水一般涌上来,再次将他淹没。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了解情况后,语重心长地跟他说:“如果这个钱不是救命钱,你还能过得去,就放下吧,命里有时终须有,命里无时莫强求,别把自己再搭进去了。”几句话,如醍醐灌顶,让他茅塞顿开,钱没了可以再挣,抑郁症的泥潭他可不想再陷一次,放下还是纠缠,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。助学回来后,他撕掉了已经准备好的起诉材料,那一刻,他觉得无比轻松。“生病也罢、被骗也好,都是让我觉醒的,当我不再抱怨愤恨时,还有什么能伤害我呢?这一次,我可能是真的好了。”

如今,两年多过去了,大勇的抑郁症再也没有复发过,他的公司已经步入正轨,自己和家人的状态也越来越好。“在基金会做志愿者的这几年,让我把心打开了,这就是重生,是我的第二次生命。疫情过后,我会带着身边的同事、朋友一起来做志愿者。让他们也体会到服务他人的快乐和力量。”


山泉︱撰稿

千里芳草︱校对

隆群︱美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