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出生在河北的一个小村落,出生的第二年侵华日军发动了“九一八”事变。他在战乱中期盼着新中国的建立。

青年时,国家太平,百废待兴,他娶了妻,生了娃,在北京某重点学校从事后勤工作,在岗期间不仅见证了学校一天一天的壮大,也见证了一批一批的同事从基层一步一步成长的过程。他的一生尽职尽责,两袖清风。

壮年时,最喜爱的小女儿不幸离世……

老年时,老伴因抑郁症割腕自杀;大女儿当了奶奶在家照顾小孙子,不能照顾他;儿子因为房产继承问题跟他对簿公堂。他时常怀念自己的小女儿,我想:“小女儿在世就好了,小女儿精明强干一定不会让她爸爸受此凄凉……”

85岁的那年春天,他意外来到一个叫“红莲心栈”的地方,从此,他每天都准时过来参加公益活动。他一个人住的孤单,索性把这里的单身小伙子叫到家里住。他曾说:“我当年要是会巴结学校的领导,现在也是大官了,咱也不比他们差。哎,咱这人就是太老实……”

他平时不怎么喝酒,86岁那年,有一天多喝了几杯酒,中风住院。病床上他经常怀念冬天一起在护城河里游泳的老哥们;怀念花言巧语给他推销保健品的“小刘”;怀念借走他1万块钱做生意的保险推销员“小陈”;还有怀念跟他一起做公益的“小……”

病房里,来看他的人多半是“红莲心栈”的志愿者,络绎不绝、亲切难舍。而他在没人的时候愤愤地摔碎了手机,他说:“把手机上那谁删掉,已经死了;那谁也删了;那谁也删了跟他不熟悉……”

他抬头看看屋里的灯,突然想出去摸摸太阳。脸上没有一丝笑容,走路颤颤巍巍。一边走一边倔强地抹抹路边所有碰到的东西——摸到医院门口的牌匾,摸到路边的栏杆,摸到店门口挂着的鹦鹉,摸到一辆辆路边的汽车……他的眼神呆滞,面容凝重,似乎摸到的每一寸地方都是曾经走过的辉煌,而这辉煌说不出口,说不出口,说不出口……

他突然想买一个新手机。到了手机店,店主是他的街坊老熟人,但他忘了拿钱,店主上下打量着他的一身病号服,委婉地表达不赊账。

他走出了店门,颤颤巍巍又去了另一个老街坊的理发店理发。他以前每个月都在这里理发,理发的小伙子看见他很热情,亲切一番开始给他修理头发,理完说:“算了算了,不要钱,大爷您慢点。”

或许是年纪大了,他这一次病的很不轻,从医院出来就很不情愿地被大女儿送进了养老院。大女儿说: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我老公脾气不好……他特别依赖我,不想让我离开。我儿媳妇刚生完孩子,特别需要我照顾……”

87岁,养老院里的他日渐衰弱。几年前还能下冰河游泳,现在走路都很费劲了,看着同一个屋里其他床号,送进一个老人瘫在床上没几天死了;再送进一个老人没几个月又死了;这一生经历了那么多,死亡从来没有这么近……而此时处在郊区、空气良好、设施齐全的养老院让他迷惑了……偶尔那个“红莲心栈”的志愿者从很远的市区赶过来看他,给他过生日,他激动地说:“哎呀,我想死你们了!”

88岁,那个“红莲心栈”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若隐若现……有的志愿者来看他,他已经记不清是谁了;有的却记的很清晰,再问起他家房产的事有没有放下,他倔强地说:“不管了,不管了,这里挺好,养老院挺好,就在这待下了。”

前天晚上,北京刚下完一场大雨,养老院的空气格外凉爽清新,他的房间里坐着从燕郊坐4个小时车赶过来的大女儿。大女儿已经陪他整整两天了,他喝了一点稀粥躺下就再没有起来,静静地,静静地,风停灯灭……他的记忆里逐渐没有了怀念……

今天早晨,“红莲心栈”的志愿者们过来看了他最后一眼,他在一个小屋里静静地躺着。屋外大女儿接待了我们,说:“老爷子走的挺好的,没太受罪,没受罪……”

他——姓王,在心栈,人们称他“王叔”。

文|董青杰
编辑|杨京华
校对|知行合一
美编|法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