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年来,人们对号称晚清“中兴”第一能臣的曾国藩(1811~1872年)的评价或褒或贬,或扬或抑,但对曾氏家风,却是人人佩服的。曾国藩一生著述颇多,但以《曾文正公家书》流传最广,影响最大。蒋介石的案头常备有两本书,一本是《圣经》,那是宋美龄要求他看的;另一本就是曾国藩的《曾文正公家书》。周麒是曾国藩的第四代后人(其外婆曾纪芬,是曾国藩最小的女儿),从他的身上,人们依然能很强烈地感受到曾家的家训家风。
晚清“中兴”(指清朝同治、光绪年间,中国经济在对外开放的过程中略有恢复)第一能臣曾国藩一生服膺一则十六字箴言:家俭则兴,人勤则健,能勤能俭,永不贫贱。
家规严格 不积钱银
曾国藩十分清楚“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难”的道理,虽然后来官越做越大,但他一直要求家人生活俭朴,远离奢华。
曾国藩曾自言:“予自三十岁以来,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,以官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。盖子孙若贤,则不靠父辈,亦能自觅衣食;子孙若不贤,则多积一钱,必将多造一孽,后来淫佚作恶,大玷家声。故立定此志,决不肯以做官发财,决不肯以银钱予后人。”
曾国藩在京城时,见到世家子弟一味的奢侈腐化,挥霍无度,便不让子女来京居住。他的原配欧阳夫人一直带领子女住在乡下老家,门外不许挂“相府”、“侯府”的匾。曾国藩要求“以廉率属,以俭持家,誓不以军中一钱寄家用”,欧阳夫人在家手无余钱,只能事事躬亲,下厨烧灶、纺纱织布。
周麒曾听外婆曾纪芬回忆:“先公在军时,先母居乡,手中竟无零钱可用。拮据情形,为他人所不谅,以为督抚大帅之家不应窘乏若此。”当时乡里人都说,修善堂(办理乡团事务的地方)客人很多,常常吃饭要摆好几桌,杀一头猪所得的油,只够用三天;而黄金堂(欧阳夫人所住的宅子)杀一只鸡的油,也能用三天。
除了“俭”,曾国藩对子女家人的另一条要求是“勤”。作为晚清重臣,曾国藩日理万机,但他坚持给子女写信,为他们批改诗文,探讨学业和生活中的种种问题。
曾国藩写信给儿子曾纪泽,要他每天起床后,衣服要穿戴整齐,先向伯、叔问安,然后把所有的房子打扫一遍,再坐下来读书,每天要练一千个字。
曾国藩还敦促家人每日坚持学习,并多次为全家拟定严格的学习计划:“吾家男子于看、读、写、作四字缺一不可。女子于衣、食、粗、细四字缺一不可。”
虽然中国古代有“穷养儿,富养女”的传统,但曾国藩对几个女儿甚至媳妇也一点不含糊,他给每个女眷都写有一份 “功课单”,要求她们必须掌握四项技能,具体内容包括:早饭后——做小菜点心酒酱之类(食事);巳午刻——纺花或绩麻(衣事);中饭后——做针线刺绣之类(细工);酉刻(过二更后)——做男鞋或女鞋或缝衣(粗工)。
曾国藩要求她们每日做女红,并且要“验工”:“食事每日验一次,衣事三天验一次,细工五日验一次,粗工每月验一次,每月须做成男鞋一双。”在曾国藩的教导下,曾家的女性中出国留学者有之,取得博士学位者有之,在很多领域作出了贡献,和曾家的男人们相比毫不逊色。小女儿相夫教子勤俭一生
曾纪芬1852年出生在北京贾家胡同曾国藩寓所。周麒说:“外婆是曾国藩最小的女儿,湖南人称之为‘满女’。曾国藩对家人十分严肃,只有对‘满女’不一样,非常疼爱她。”满女12岁时,曾国藩给她看相,然后很满意地对夫人说:“满女是阿弥陀佛相”。曾国藩看得很准,小女儿果然在几个兄弟姐妹中最为长寿多福。
疼爱归疼爱,在教育上曾国藩却一点不放松,“满女”从未享受过贵族小姐的奢侈富贵,穿的衣服也都是姐姐们留下的。
有一次全家去南京,曾纪芬穿了一条缀青花边的黄绸裤,还是她去世的嫂嫂的。结果曾国藩看见后,马上教训她太奢侈,曾纪芬连忙去换了一条由嫂嫂留给三姐,之后又转给她的旧裤子。曾国藩在家书中告诫女儿:“衣服不宜多制,尤其不宜大镶大缘,过于绚烂。”
1875年,曾纪芬嫁入湖南衡山聂家。曾国藩规定,每个女儿出嫁,嫁妆不得超过200两银子,同时嫁妆中还有父亲亲手书写的功课单。曾国藩想把女儿培养成一个勤俭持家的家庭主妇,而实际上“满女”做得远比父亲所期望的更好。
曾纪芬把勤奋、俭朴、求学、务实的家风带到了聂家,时时以“家勤则兴,人勤则健;能勤能俭,永不贫贱”来要求和规范家族成员。她的丈夫聂缉是一个有才能的人,深受曾国藩的影响,先后跟随曾国荃、左宗棠和李翰章(李鸿章的弟弟),埋头苦干,勇于任事,从江苏省一个小官,最后分别在江苏、安徽、浙江三地任巡抚。曾纪芬在其身边,一直用父亲的谨慎为人之道,时时提醒辅佐丈夫。
周麒说:“外婆虽然贵为巡抚夫人,房间里仍置有一台手摇式纺机和一台缝纫机,能够自己做的事情,她绝不会让别人来做。聂家的议事堂(最高家庭议事会议)就以她的号‘崇德老人’命名,重要的家事都要与老太太商量定夺。”
进入民国,聂家移居上海,在聂缉去世后的30多年里,曾纪芬都是聂家的掌门人。跟父亲一样,她十分关注对子女的教育。聂缉夫妇共有8个儿子,4个女儿。即使子女长大成人,她仍然随时耳提面命,毫不疏忽。
周麒说:“外婆一直教导儿女,要不求小就而求大成,当从大处着想,不可娇爱过甚。”
在她的教导下,几个儿子都各有一番作为:其中有上海总商会会长、恒丰纱厂和大中华纱厂总经理聂云台;中国银行协理、中孚银行天津分行经理聂其炜;恒丰纱厂总经理、实业家聂潞生;清末民初湖南武军司令官聂其贤;实业家聂其、聂其焌……女儿们一个个也都嫁入清末民初风云一时的豪门:有嫁给慈禧太后军机大臣瞿鸿禨的儿子的,有嫁给吴佩孚的秘书张其煌的……
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张心漪是曾纪芬的外孙女,台湾前“财政部长”费骅的夫人。她在回忆录中写道:“外婆从不穿戴华服,房里也没有任何摆设。一张腰子形的书桌,上面放着圣经、眼镜、镇纸、笔砚。有一个贝壳碟子,里面放几条茉莉花,一张藤椅,上面放个花布靠垫。她每日就在这里读经看报,练习书法……衣服也永远是蓝袄黑裙,缎帽缎鞋,饰物则有一根翡翠扁簪,一颗帽花,一副珠环,一只手表。几乎从无变化。”
周麒说,外婆晚年把曾国藩修身养性的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。“外婆起居定时,饮食以素食为主,饭后走一千步,睡前用温水洗脚,不大喜大悲。她到最后仍神智清晰,耳聪目明。外婆坚持每年必恭书曾外祖父的《忮求诗》数遍,从一笔一画中,仔细体味曾外祖父的德行恩泽。”曾纪芬的书法得父亲真传,颇见功底,当年北京、上海一带不少名门望族家中,都挂有她的墨宝。她的书法笔正谨严,从中能看出老人仁厚的内心。
外孙女反叛睿智 临危不惧
周麒藏有一张曾纪芬和子女们的合影,照片中的男士都是一袭长衫,女的一律紧身小袄,围绕在曾纪芬左右。但其中却有一个小姐例外,她一身花衣花裙,烫着头发,一脸俏皮的表情。周麒说:“这就是我的母亲聂其璧,外婆最小的一个女儿。她绝对是个反传统的现代派。母亲从小在教会学习长大,接受西方教育,她喜欢看戏、看电影、会朋友,有很多社交活动,谁也拦不住。大门紧闭也不要紧,要么爬窗子,要么上墙头……她从小独往独来,胆大包天,万事都自有主意。”
中学毕业后,聂其璧出落得亭亭玉立,特殊的家庭背景和一口流利的英语,使她结交了很多的外国朋友。她喜欢出入社交场所,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去。曾纪芬对这个小丫头十分“头疼”,特地关照佣人:“要看紧她,莫让她出大门!”
1923年,聂其璧出嫁了,新郎是从美国康奈尔大学留学后回中国的周仁。周麒说:“父亲是书香世家,他的姐姐是蔡元培先生的夫人。父亲后来开玩笑说,他是被母亲骗了婚。说来也巧,平日花枝招展的母亲,去相亲的那天,穿得异常朴素,给父亲留下了很好的印象。”
周仁早年与胡适、竺可桢等著名学者同批留学美国,回中国后,担任过上海交大教务长、中央研究院院士兼工程研究所所长等职,是中国知名的冶金专家和陶瓷专家。
当年,曾纪芬和宋美龄的母亲都是基督教徒,她们常在同一所教堂做礼拜,久而久之成好友,两家的小姐也开始相互走动。聂其璧结婚时,邀请尚在闺阁的宋美龄小姐作傧相,宋美龄特意穿了身漂亮的衣裙出席婚礼,还和新郎、新娘留了影。4年后,宋美龄与蒋介石结婚,两家逐渐断了联系。
聂其璧是个电影迷,非常崇拜美国好莱坞明星。周麒说:“一次,卓别林来上海演出,母亲竟然凑上去给卓别林点烟,照片还被当时的记者刊登出来,家人哭笑不得。”
1939年,聂其璧独自去外国游历,她要亲眼看看好莱坞的明星。“那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,父亲忙得不可开交,她还是很洒脱地走了。”
周麒说,“文革”前,家里一直保存有聂其璧的珍贵照片,“里面有母亲与《乱世佳人》男主角克拉克·盖博、《魂断蓝桥》男主角罗伯特·泰勒,还有后来成为美国总统的罗纳德·里根、童星秀兰·邓波儿等很多名人的合影,谁也不知道,她是怎么见到这些人的。”从婚后一直到老年,聂其璧都保持着自己的风格,依旧花枝招展,浓妆艳抹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在上海街头一片蓝灰色海洋的年代,聂其璧格外耀眼。
在周麒印象中,父亲是个“极度沉默寡言的人”,“有时想讲一句话,可能后来都不讲了,更别说原本就不想讲的。”聂其璧和丈夫的性格正好相反,两人能够相互容忍,其间微妙的尺度,聂其璧处理得很好。周麒说:“母亲是那种小事不上心,大事情上头脑极其清楚的人。无论是在处理家庭矛盾,还是面临大灾难时,她总能想出解决的办法。”
抗战时,所有国民政府机关都面临撤退,周仁主持的中央研究院工程研究所也要内迁。在如此敏感的时期,运输的紧张可想而知。
火车站里人心惶惶,军人和难民到处都是,工程研究所大量的仪器和资料堆积如山,急得周仁团团转。聂其璧反而镇定自若,她打了几个电话,得知管事的是法国人,就气定神闲地操着流利的法语“公关”,不一会儿就调来了几节车厢,周围的人看傻了,大家纷纷猜测这个女人有什么来头。
曾外孙不靠父辈 自觅衣食
聂其璧秉承了曾家的教育理念,“不靠父辈,亦能自觅衣食”。抗日战争中,她只身随丈夫辗转昆明,留下了两个正在读书的儿子跟学校转移。“我们向来都是自我发展,母亲管得很少。”
周麒步行两个多月,才走到重庆,一路上历经风险。但聂其璧得知后却说,“这很正常,是你们难得的人生经历和精神财富。”
抗战时期,周麒考入昆明西南联大,后又在清华大学机械系深造,毕业后先后任教于清华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,从事教学与科研工作。
退休后,周麒随在美国工作的子女,长期居住在美国。闲暇时光,他喜欢在世界各国游历,品尝美食,并把自己的见闻和感受写成随笔,他的爱好很多,年轻时喜欢摄影,拍摄的作品获过摄影界的大奖,连他自称“仅供娱乐”的油画,也得到过名家的夸赞。
周麒最大的爱好是打桥牌。中国改革开放后,他所著的关于桥牌规则的文章,引起了国际桥联协会的关注,《纽约时报》曾全文刊载。他还是世界桥牌比赛的裁判之一。
周麒不常出门,偶尔会去一些老牌的私人俱乐部,但他从不跳舞、唱歌,只静静地坐在角落,独自欣赏音乐,颇有些老贵族的味道。
摘编自北京《环球人物》杂志
刘畅/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