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启超膝下一门三院士(梁思成、梁思永、梁思礼)的美谈众人皆知。梁家的满门俊秀也离不开梁任公的言传身教。梁启超写给子女的家书保存至今的共有400余封,从1911年9月19日梁启超从东京启程回国,到1928年10月17日他去世前三个月,几乎每年他都有和孩子的家书往来,有的只有寥寥十几字,仅为报平安或交代家事,有的则长达几千字,或纵论时事,或畅谈家事,又或与子女谈心聊天。无一例外地,每一封信里,都透露着父亲浓浓的爱意。下文中所选的数封家书,均写于梁启超去世前的最后两年。从信中,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与以往印象中并不完全相同的梁任公:一位偶尔絮叨却充满慈爱的父亲。

1927年1月2日

致孩子们

孩子们:

今天总算我最近两个月来最清闲的日子,正在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拿着一部杜诗来吟哦。思顺十一月廿九、十二月四日,思成十二月一日的信,同时到了,真高兴。

今天是阳历年初二,又是星期,所有人大概都进城去了。我昨天才从城里回来,达达、司马懿、六六三天前已经来了,今天午饭后他们娘娘带他们去逛颐和园,老郭曹五都跟去,现在只剩我和小白鼻看家。

写到这里,他们都回来了,满屋子立刻喧闹起来,和一秒钟以前成了两个世界。

你们十个人刚刚一半在这边,在那边的一个个都大模大样,在这边的都是“小不点点”,真是有趣。

相片看见了,很高兴。庄庄已经是个大孩子了(为什么没有戴眼镜),比从前漂亮得多。思永还是那样子。思成为什么这样疲呢?像老了好些。思顺却像更年轻了。桂儿、瞻儿那副不大清楚,不甚看得出来。小白鼻牵着冰车好顽极了。老白鼻绝对不肯把小儿子让给弟弟,和他商量半天,到底不肯,只肯把烂名士让出一半,他把这小干儿子亲了几亲(老白鼻最怕的爹爹去美国,比吃泻油还怕),连冰车一齐交给老郭替他“收收”了。

思成信上说徽音二月间回国的事,我一月前已经有信提过这个,想已收到。徽音回家看他娘娘一趟,原是极应该的,我也不忍阻止,但以现在情形而论,福州附近狠混乱,交通极不便,有好几位福建朋友们想回去,也回不成,最近三几个月中,总怕恢复原状的希望狠少,若回来还是蹲在北京或上海,岂不更伤心吗?况且他的娘,屡次劝他不必回来,我想还是暂不回来的好。至于清华官费,若回来考,我想没有考不上的,过两天我也把招考章程叫他们寄去。但若打定主意不回来,则亦用不着了。

思永回国的事,现尚未得李济之回话。济之(三日前)已经由山西回到北京了,但我刚刚进城去,还没有见着他。他这回采掘大有所获,捆载了七十五箱东西回来,不久便在清华考古室(今年新成立)陈列起来了,这也是我们极高兴的一件事。思永的事我本礼拜内准见着他,下次的信有确答。

忠忠去法国的计画,关于经费这一点毫无问题,你只管预备着便是。

思顺们的生计前途,却真可心忧虑,过几天我试和顾少川切实谈一回,但恐没有什么办法,因为使领经费据我看是绝望的,除非是调一个有收入的缺。

司法储才馆下礼拜便开馆,以后我真忙死了,每礼拜大概要有三天住城里。清华功课有增无减,因为清华寒假后兼行导师制(这是由名教授自愿的,我完全不理也可以,但我不肯如此),每教授担任指导学生十人,大学部学生要求受我指导者已十六人,我不好拒绝。又在燕京担任有钟点(燕京学生比清华多,他们那边师生极诚恳求我,也不好拒绝),真没有一刻空闲了。但我体子已完全复原,两个月来旧病完全不发,所以狠放心工作去。

上月为北京学术讲演会作四次公开的讲演,讲坛在旧众议院,每次都是满座,连讲两三点钟,全场肃静无哗,每次都是距开讲前一两点钟已经人满。在大冷天气,火炉也开不起,而听众如此热诚,不能不令我感动。我常感觉我的工作,还不能报答社会上待我的恩惠。

我游美的意思还没有变更,现在正商量筹款,大约非有万金以上不够(美金五千),若想得出法子,定要来的,你们没有什么意见吧?

时局变迁极可忧,北军阀末日已到,不成问题了。北京政府命运谁也不敢作半年的保险,但一黨专制的局面谁也不能往光明上看。尤其是可怕者是利用工人鼓动工潮,现在汉口、九江大大小小铺子什有九不能开张,车夫要和主任同桌吃饭,结果闹到中产阶级不能自存。(我想他们到了北京时,我除了为党派观念所逼不能不亡命外,大约还可以勉强住下去,因为我们家里的工人老郭、老吴、曹五三位,大约还不至和我们捣乱,你二叔那边只怕非二叔亲自买菜,二婶亲自煮饭不可了)而正当的工人也全部失业。放火容易救火难,党人们正不知何以善其后也。现在军阀游魂尚在,我们殊不愿对党人宣战,待彼辈统一后,终不能不为多数人自由与彼辈一拼耳。

思顺们的留支似已寄到十一月,日内当再汇七百五十元,由我先垫出两个月,暂救你们之急。

寄上些中国画给思永、忠忠、庄庄三人挂挂书房。思成处来往的人,谅来多是美术家,不好的倒不好挂,只寄些影片,大率皆故宫所藏名迹也。

现在北京灾官们可怜极了。因为我近来担任几件事,穷亲戚穷朋友们稍为得点缀。十五舅处东拼西凑三件事,合得二百五十元(可以实得到手),勉强过得去,你妈妈最关心的是这件事,我不能不尽力设法。其余如杨鼎甫也在图书馆任职得百元,黑二爷(在储才馆)也得三十元(玉衡表叔得六十元),许多人都望之若登仙了。七叔得百六十元,廷灿得百元(和别人比较),其实都算过份了。

细婆近来心境渐好,精神亦健,是我们最高兴的事。现在细婆、七婶都住南长街,相处甚好,大约春暖后,七叔或另租屋住。

老白鼻一天一天越得人爱,非常聪明,又非常听话,每天总逗我笑几场。他读了十几首唐诗,天天教他的老郭念,刚才他来告诉我说:“老郭真笨,我教他念少小离家,他不会念,念成乡音无改把猫摔”。(他一面说一面抱着小描就把那猫摔下地,惹得哄堂大笑)他念:“两人对酌山花开,一杯一杯又一杯,我醉欲眠君且去,明朝有意抱琴来。”总要我一个人和他对酌,念到第三句便躺下,念到第四句便去抱一部书当琴弹。

我打算寒假时到汤山住几天,好生休息,现在正打听那边安静不安静。我近来极少打牌,一个月打不到一次,这几天司马懿来了,倒过了几回桥。酒是久已一滴不入口,虽宴会席上有极好的酒,看着也不动心。写字倒是短不了,近一个月来少些,因为忙得没有工夫。

十六年一月二日爹爹

1927年6月15日

致孩子们

孩子们:

三个多月不得思成来信,正在天天悬念,今日忽然由费城打回头相片一包系第一次所寄者(阴历新年),合家惊慌失措。当即发电坎京询问,谅一二日即得复电矣。你们须知你爹爹是最富于情感的人,对于你们的爱情,十二分热烈。你们无论功课若何忙迫,最少隔个把月总要来一封信,便几个字报报平安也好。你爹爹已经是上年纪的人,这几年来,国忧家难,重重叠叠,自己身体也不如前。你们在外边几个大孩子,总不要增加我的忧虑才好。

我本月初三离开清华,本想立刻回津,第二天得着王静安13先生自杀的噩耗,又复奔回清华,料理他的后事及研究院未完的首尾,直至初八才返到津寓。现在到津己将一星期了。

静安先生自杀的动机,如他遗嘱上所说:“五十之年,只欠一死,遭此世变,义无再辱。”他平日对于时局的悲观,本极深刻。最近的刺激,则由两湖学者叶德辉14、王葆心15之被枪毙。叶平日为人本不自爱(学问却甚好),也还可说是有自取之道,王葆心是七十岁的老先生,在乡里德望甚重,只因通信有“此间是地狱”一语,被暴徒拽出,极端捶辱,卒致之死地。静公深痛之,故效屈子沉渊,一瞑不复视。此公治学方法,极新极密,今年仅五十一岁,若再延寿十年,为中国学界发明,当不可限量。今竟为恶社会所杀,海内外识与不识莫不痛悼。研究院学生皆痛哭失声,我之受刺激更不待言了。

半月以来,京津已入恐慌时代,亲友们颇有劝我避地日本者,但我极不欲往,因国势如此,见外人极难为情也。天津外兵云集,秩序大概无虞。昨遣人往询意领事,据言意界必可与他界同一安全。既如此则所防者不过暴徒对于个人之特别暗算。现已实行“闭门”二字,镇日将外国铁门关锁,除少数亲友外,不接一杂宾,亦不出门一步,决可无虑也。

以上六月十四日写

十五日傍晚,得坎京复电,大大放心了。早上检查费城打回之包封,乃知寄信时神经病的阿时将住址写错错了三十多条街,难怪找不着了。但远因总缘久不接思成信。我一个月来常常和王姨谈起,担心思成身子。昨日忽接该件,王姨惊慌失其常度(王姨急得扶乩问你妈,谁知请了半点钟,竟请不来,从前不是说三年后便不来吗?恐怕真的哩!但前三个月老白鼻病时,还请来过一次,请不到的实以此为始),只好发电一问以慰其心。你们知道家中系念游子,每月各人总来一信便好了。

我一个月来旧病发得颇厉害,约摸四十余天没有停止。原因在学校暑期前批阅学生成绩太劳,王静安事变又未免大受刺激。到津后刻意养息,一星期来真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。这两天渐渐转过来了。好在下半年十有九不再到清华,趁此大大休息年把,亦是佳事。

我本想暑期中作些政论文章,蹇季常、丁在君、林宰平大大反对,说只有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,没有“知其不可而言之”。他们的话也甚有理,我决意作纯粹的休息。每天除写写字、读读文学书外,更不作他事。如此数月,包管旧病可全愈。

十五舅现常居天津(我替他在银行里找得百元的差事,他在储才馆可以不到),隔天或每天来打几圈牌,倒也快活。

我若到必须避地国外时,与其到日本,宁可到坎拿大。我若来坎时,打算把王姨和老白鼻都带来,或者竟全眷俱往,你们看怎么样?因为若在坎赁屋住,多三几人吃饭差不了多少,所差不过来往盘费罢了。麦机利教授我也愿意当,但唯一的条件,须添聘思永当助教(翻译)。希哲不妨斟酌情形,向该校示意。

以现在局势论,若南京派得势,当然无避地之必要;若武汉派得势,不独我要避地,京津间无论何人都不能安居了。以常理论,武汉派似无成功之可能。然中国现情,多不可以常理测度,所以不能不作种种准备。

广东现在倒比较安宁些,那边当局倒还狠买我的面子。两个月前新会各乡受军队骚扰,勒缴乡团枪枝,到处拿人,茶坑亦拿去四十几人,你四叔也在内(你四叔近来狠好,大改变了)。乡人函电求救,情词哀切,我无法,只好托人写一封信去,以为断未必发生效力,不过稍尽人事罢了,谁知那信一到,便全体释放(邻乡皆不如是),枪枝也发还,且托人来道歉。我倒不知他们对于我何故如此敬重,亦算奇事了。若京津间有大变动时,拟请七叔奉细婆仍回乡居住,倒比在京放心些。

前月汇去美金五千元,想早收到。现在将中国银行股票五折出卖(买时本用四折,中交票领七八年利息,并不吃亏),卖去二百股得一万元,日内更由你二叔处再凑足美金五千元汇去,想与这信前后收到。有一万美金,托希哲代为经营,以后思庄学费或者可不消我再管了。

天津租界地价渐渐恢复转来,新房子有人要买。我索价四万五千,若还到四万,打算也出脱了,便一并汇给你们代理。

忠忠劝我卫生的那封六张纸的长信,半月前收到了。好啰嗦的孩子,管爷管娘的,比先生管学生还严,讨厌讨厌。但我已领受你的孝心,一星期来已实行八九了。我的病本来是“无理由”,而且无妨碍的,因为我大大小小事都不瞒你们,所以随时将情形告诉你们一声,你们若常常啰嗦我,我便不说实话,免得你们担心了。

夜深了,下次再谈。

六月十五晚爹爹

老白鼻已复原,天天自己造新歌来唱,有趣得狠。

暑期中替达达们聘得一位先生,专教国文,其人系研究院高材生。

1927年8月29日致孩子们

孩子们:

一个多月没有写信,只怕把你们急坏了。

不写信的理由狠简单,因为向来给你们的信都在晚上写的。今年热得要命,加以蚊子的群众运动比武汉民党还要厉害,晚上不是在院子外头,就是在帐子里头,简直五六十晚没有挨着书桌子,自然没有写信的机会了,加以思永回来后,谅来他去信不少,我越发落得躲懒了。

关于忠忠学业的事情,我新近去过一封电,又思永有两封信详细商量,想早已收到。我的主张是叫他在威士康逊把政治学告一段落,再回到本国学陆军。因为美国决非学陆军之地,而且在军界活动,非在本国有些“同学系”的关系不可以。以“打人学校”决不要进。至于国内何校最好,我在这一年内切实替你调查预备便是。

思成再留美一年,转学欧洲一年,然后归来最好。关于思成学业,我有点意见。思成所学太专门了,我愿意你趁毕业后一两年,分出点光阴多学些常识,尤其是文学或人文科学中之某部门,稍为多用点工夫。我怕你因所学太专门之故,把生活也弄成近于单调,太单调的生活,容易厌倦,厌倦即为苦恼,乃至堕落之根源。再者,一个人想要交友取益,或读书取益,也要方面稍多,才有接谈交换,或开卷引进的机会。不独朋友而已,即如在家庭里头,像你有我这样一位爹爹,也属人生难逢的幸福,若你的学问兴味太过单调,将来也会和我相对词竭,不能领着我的教训,你全生活中本来应享的乐趣,也削减不少了。我是学问趣味方面极多的人,我之所以不能专积有成者在此,然而我的生活内容,异常丰富,能够永久保持不厌不倦的精神,亦未始不在此。我每历若干时候,趣味转过新方面,便觉得像换个新生命,如朝旭升天,如新荷出水,我自觉这种生活是极可爱的,极有价值的。我虽不愿你们学我那泛滥无归的短处,但最少也想你们参采我那烂漫向荣的长处。

(这封信你们留着,也算我自作的小像赞)

我这两年来对于我的思成,不知何故常常像有异兆的感觉,怕他渐渐会走入孤峭冷僻一路去。我希望你回来见我时,还我一个三四年前活泼有春气的孩子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这种境界,固然关系人格修养之全部,但学业上之熏染陶熔,影响亦非小。因为我们做学问的人,学业便占却全生活之主要部分。学业内容之充实扩大,与生命内容之充实扩大成正比例。所以我想医你的病,或预防你的病,不能不注意及此。这些话许久要和你讲,因为你没有毕业以前,要注重你的专门,不愿你分心,现在机会到了,不能不慎重和你说。你看了这信,意见如何(徽音意思如何)?无论校课如何忙迫,是必要回我一封稍长的信,令我安心。

你常常头痛,也是令我不能放心的一件事,你生来体气不如弟妹们强壮,自己便当自己格外撙节补救,若用力过猛,把将来一身健康的幸福削减去,这是何等不上算的事呀。前在费校功课太重,也是无法,今年转校之后,务须稍变态度。我国古来先哲教人做学问方法,最重优游涵饮,使自得之。这句话以我几十年之经结果,越看越觉得这话亲切有味。凡做学问总要“猛火熬”和“慢火”两种工作,循环交互着用去。在慢火的时候才能令所熬的起消化作用融洽而实有诸己。思成,你已经熬过三年了,这一年正该用的工夫。不独于你身子有益,即为你的学业计,亦非如此不能得益。你务要听爹爹苦口良言。

庄庄在极难升级的大学中居然升级了,从年龄上你们姊妹弟兄们比较,你算是最早一个大学二年级生,你想爹爹听着多么欢喜。你今年还是普通科大学生,明年便要选定专门了,你现在打算选择没有?我想你们弟兄姊妹,到今还没有一个学自然科学,狠是我们家里的憾事,不知道你性情到底近这方面不?我狠想你以生物学为主科,因为它是现代最进步的自然科学,而且为哲学社会学之主要基础,极有趣而不须粗重的工作,于女孩子极为合宜,学回来后本国的生物随在可以采集试验,容易有新发明。截到今日止,中国女子还没有人学这门(男子也狠少),你来做一个“先登者”不好吗?还有一样,因为这门学问与一切人文科学有密切关系,你学成回来可以做爹爹一个大帮手,我将来许多著作,还要请你做顾问哩!不好吗?你自己若觉得性情还近,那么就选他,还选一两样和他有密切联络的学科以为辅。你们学校若有这门的好教授,便留校,否则在美国选一个最好的学校转去,姊姊哥哥们当然会替你调查妥善,你自己想想定主意罢。

专门科学之外,还要选一两样关于自己娱乐的学问,如音乐、文学、美术等。据你三哥说,你近来看文学书不少,甚好甚好。你本来有些音乐天才,能够用点功,叫他发荣滋长最好。

姊姊来信说你因用功太过,不时有些病。你身子还好,我倒不十分担心,但做学问原不必太求猛进,像装罐头样子,塞得太多太急,不见得便会受益。我方才教训你二哥,说那“优游涵饮,使自得之”,那两句话,你还要记着受用才好。

你想家想极了,这本难怪,但日子过得极快,你看你三哥转眼已经回来了,再过三年你便变成一个学者回来帮着爹爹工作,多么快活呀!

思顺报告营业情形的信已到。以区区资本而获利如此其丰,实出意外,希哲不知费多少心血了。但他是一位闲不得的人,谅来不以为劳苦。永年保险押借款剩余之部及陆续归还之部,拟随时汇到你们那里经营。永年保险明年秋间便满期。现在借款认息八厘,打算索性不还他,到明年照扣便了。又国内股票公债等,如可出脱者(只要有人买),打算都卖去,欲再凑美金万元交你们(只怕不容易)。因为国内经济界全体破产即在目前,旧物只怕都成废纸了。

我们爷儿俩常打心电,真是奇怪。给他们生日礼一事,我两月前已经和王姨谈过,写信时要说的话太多,竟忘记写去,谁知你又想起来了。耶稣诞我却从未想起,现在可依你来信办理,几个学生都照给他们压岁钱、生日礼、耶稣诞各二十元,桂儿姊弟压岁耶稣诞各十元,你们两夫妇却只给压岁钞,别的都不给了。你们不说爹爹偏心吗?

我数日前因闹肚子,带着发热,闹了好几天,旧病也跟着发得厉害。新病好了之后,唐天如替我制一药膏,方服了三天,旧病又好去大半了。现在天气已凉,人极舒服。

这几天几位万木草堂老同学韩树园、徐君勉、伍宪子都来这里共商南海先生身后事宜,他家里真是八塌糊涂,没有办法。最糟的是他一位女婿(三姑爷)。南海生时已经种种捣鬼,连偷带骗。南海现在负债六七万。至少有一半算是欠他的(他串同他人来盘剥)。现在还是他在那里把持,二姨太是三小姐的生母,现在当家,惟女儿女婿之言是听,外人有什么办法。君勉任劳任怨想要整顿一下,便有“干涉内政”的谤言,只好置之不理。他那两位世兄,和思忠、思庄同庚,现在还是一点事不懂(远不及达达、司马懿),活是两个傻大少(人尚不坏,但是饭桶,将来亦怕变坏)。还有两位在家的小姐,将来不知被那三姑爷摆弄到什么结果,比起我们的周姑爷和你们弟兄姊妹,真成了两极端了。我真不解,像南海先生这样一个人,为什么全不会管教儿女,弄成这样局面。我们公同商议的结果,除了刊刻遗书由我们门生负责外,盼望能筹些款,由我们保管着,等到他家私花尽(现在还有房屋、书籍、字画等所值不少),能够稍为接济那两位傻大少及可怜的小姐,算稍尽点心罢了。

思成结婚事,他们两人商量最好的办法,我无不赞成。在这三几个月,当先在国内举行庄重的聘礼,大约须在北京,林家由徽的姑丈们代行,等商量好再报告你们。

福来津住了几天,现在思永在京,他们当短不了时时见面。

达达们功课狠忙,但他们做得兴高采烈,都狠有进步。下半年都不进学校了,良庆(在南开中学当教员)给他们补些英文、算学,照此一年下去,也许抵得过学校里两年。

老白鼻越发好顽了。

爹爹八月廿九日

两点钟了,不写了。

1928年4月26日

致梁思成、林徽音

思成、徽音:

我将近两个月没有写“孩子们”的信了,今最可以告慰你们的是,我的体子静养极有进步,半月前入协和灌血并检查,灌血后红血球竟增至四百二十万,和平常健康人一样了。你们远游中得此消息,一定高兴百倍。思成和你们姊姊报告结婚情形的信,都收到了,一家的冢嗣成此大礼,老人欣悦情怀可想而知。尤其令我喜欢者,我以素来偏爱女孩之人,今又添了一位法律上的女儿,其可爱与我原有的女儿们相等,真是我全生涯中极愉快的一件事。

你们结婚后,我有两件新希望:头一件你们俩体子都不甚好,希望因生理变化作用,在将来健康上开一新纪元;第二件你们俩从前都有小孩子癖气,爱吵嘴,现在完全成人了,希望全变成大人样子,处处互相体贴,造成终身和睦安乐的基础。这两种希望,我想总能达到的。近来成绩如何,我盼望在没有和你们见面之前,先得着满意的报告。你们游历路程计画如何?预定约某月可以到家?归途从海道抑从陆路?想已有报告在途。若还未报告,则得此信时,务必立刻回信详叙,若是西伯利亚路,尤其要早些通知我,当托人在满洲里招呼你们入国境。

你们回来的职业,正在向各方面筹画进行,(虽然未知你们自己打何主意)—是东北大学教授,(东北为势最顺,但你们去也有许多不方便处,若你能得请华,徽因能得燕京,那是最好不过了。)一是清华学校教授,成否皆未可知,思永当别有详函报告。另外还有一件“非职业的职业”——上海有一位大藏画家庞莱臣,其家有唐(六朝)画十余轴,宋元画近千轴,明清名作不计其数,这位老先生六十多岁了,我想托人介绍你拜他门(已托叶莫初),当他几个月的义务书记,若办得到,倒是你学问前途一个大机会。你的意思如何?亦盼望到家以前先用信表示。

你们既己成学,组织新家庭,立刻须找职业,求自立,自是正办,但以现在时局之混乱,职业能否一定找着,也很是问题。我的意思,一面尽人事去找,找得着当然最好,找不着也不妨,暂时随缘安分,徐待机会。若专为生计独立之一目的,勉强去就那不合式或不乐意的职业,以致或贬损人格,或引起精神上苦痛,倒不值得。一般毕业青年中大多数立刻要靠自己的劳作去养老亲,或抚育弟妹,不管什么职业得就便就,那是无法的事。你们算是天幸,不在这种境遇之下,纵令一时得不着职业,便在家里跟着我再当一两年学生(在别人或正是求之不得的),也没什么要紧。所差者,以徽因现在的境遇,该迎养他的娘娘才是正办,若你们未得职业上独立,这一点很感困难。但现在觅业之难,恐非你们意想所及料,所以我一面随时替你们打算,一面愿意你们先有这种觉悟,纵令回国一时未能得相当职业,也不必失望沮丧。失望沮丧,是我们生命上最可怖之敌,我们须终身不许他侵入。

《中国宫室史》诚然是一件大事业,但据我看,一时很难成功,因为古建筑什九被破坏,其所有现存的,因兵乱影响,无从到内地实地凋查,除了靠书本上资料外,(书本上资料我有些可以供给你,尤其是从文字学上研究中国初民建筑,我有些少颇有趣的意见,可惜未能成片段,你将来或者用我所举的例继续研究得有更好的成绩。)只有北京一地可以着手。(幸而北京资料不少,用科学的眼光整理出来,也很够你费一两年工作。)所以我盼望你注意你的副产工作——即《中国美术史》。这项工作,我很可以指导你一部份,还可以设法令你看见许多历代名家作品。我所能指导你的,是将各派别提出个纲领,及将各大作家之性行及其时代背景详细告诉你,名家作品家里头虽然藏得很少,(也有些佳品为别家所无),但现在故宫开放以及各私家所藏,我总可以设法令你得特别摩挲研究的机会,这便是你比别人便宜的地方。所以我盼望你在旅行中便做这项工作的预备。所谓预备者,其一是多读欧人美术史的名著,以备采用他们的体例。关于这类书认为必要时,不妨多买几部。其二是在欧洲各博物馆、各画苑中见有所藏中国作品,特别注意记录。

回来时立刻得有职业固好,不然便用一两年工夫,在著述上造出将来自己的学术地位,也是大佳事。

你来信终是太少了,老人爱怜儿女,在养病中以得你们的信为最大乐事,你在旅行中尤盼将所历者随时告我(明信片也好),以当卧游,又极盼新得的女儿常有信给我。

四月廿六日爹爹

清华教授事或有成功的希望,若成功(新校长已允力为设法)则你需要开学前到家,届时我或有电报催你回来。廿八日又书。

1928年6月10日

致梁思成

思成:

昨日得电,问清华教什么,清华事有变动,前信已详,计日内当到,所以不复电,再用信补述一下。

前在清华提议请你,本来是带几分勉强的,我劝校长增设建筑图案讲座,叫你担任,他很赞成,己经提出评议会。闻会中此类提案甚多,正付审査未表决,而东北大学交涉已渐成熟。我觉得为你前途立身计,东北确比清华好(所差者只是参考书不如北京之多),况且东北相需甚殷,而清华实带勉强。因此我便告校长,请将原案撤回,他曾否照办,未可知,但现在已不成问题了。清华评议会许多议案尚未通过,新教习聘书一概未发(旧教习契约满期者亦尚未续发),而北京局面已翻新,校长辞职,负责无人,下学期校务全在停顿中。该校为党人所必争,不久必将全体改组,你安能插足其间?前议作罢,倒反干净哩。

现在剩下的是东北问题。那方面本来是略已定局的,但自沈阳炸弹案发生后,奉天情形全在浑沌中,此间也不能得确实消息,恐怕奉天不能安然无事的。下学期东北能否开学,谁也不敢说,现在只得听之。大约一个月内外,形势也可判明了。当此乱世,无论何种计画都受政治波动,不由自主,你回来后职业问题有无着落,现在也不敢说了。这些情形,我前信早已计及,想你也已有觉悟和准备。

东北大学情形如何虽未定局,但你仍以八月前赶回最好。那时京、奉交通能否恢复,未可知(现在不通〕;你若由铁路来,届时绕大连返津,亦尤不可。

在国境上若无人往接,你到哈尔滨时,可往浙江兴业银行或中国银行接洽。

北京图书馆寄去买书费,闻只五十镑,甚为失望。该款寄伦敦使馆交你,收到后即复馆中一信(北海公园内北京图书馆,非松馆也),为要。

爹爹

1928年10月17日

致梁思成

思成:

这回上协和一个大当,他只管医痔,不顾及身体的全部,每天两杯泻油,足足灌了十天(临退院还給了两大瓶,说是一礼拜继续吃,若吃多了非送命不可)把胃口弄倒了。也是我自己不好,因胃口不开,想吃些异味炒饭、腊味饭,乱吃了几顿,弄得胃肠一埸糊涂,以致发烧连日不止.(前馆言感冒误也)。人是瘦到不像样子,精神也很委顿,现由田邨医治,很小心,不乱下药,只是叫睡着(睜得浑身骨节酸痛),好容易到昨今两天热度才退完,但胃口仍未复原,想还要休息几日。古人谓“有病不治,常得中医”,到底不失为一种格言了。好在还没有牵动旧病。每当热度高时,旧病便有窃发的形势,热度稍降,旋即止息,像是勉强抵抗相持的样子。

姊姊和思永、庄庄的信都寄阅。姊姊被撵,早些回來,实是最可喜的事。我在病中想他,格外想得厉害,计算他们在家约在阳历七月,明年北戴河真是热闹了。

你营业还未有机会,不必着急,安有才到一两月便有机会找上门来呢?只是安心教书,以余力做学问,再有余力(腾出些光阴)不妨在交际上稍注意,多认识几个人。

我实在睡床睡怕了,起来闷坐,亦殊苦,所以和你闲谈几句。但仍不宜多写,就此暂止罢。

十月十七日爹爹

徽音的信,我懒得回他了。你去信最要紧叫他到上海时电告船期,塘沾登岸无人接,甚是不妥。